翥云文化| 雕文砌字书间醉

2019/9/17 11:30:36

2011年12月,正是我们的先父谭正璧誕辰110周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鼎力支持下,《谭正璧学术著作集》面世了。在我们的家乡嘉定,上海古籍出版社与嘉定档案局联合举办了该著作集的首发式暨捐赠仪式。我们多年来一直梦想想为先父出版著作集的愿望终于得以成真,兄弟姐妹和子孙亲属个个感到欢欣鼓舞,学术界的同人朋友也无不表示庆幸祝贺。

我们的父亲谭正璧,早年以一部《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享誉文坛,《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文学进化史》《中国女性文学史》《中国小说发达史》《话本与古剧》等学术著作屡见屡新,至今仍令人刮目相看。国学文学、历史小说、剧本散文、文字语法,涉足甚广 ,是一个多产的作家,曾有人赞为“著作三身”。。              

父亲以一人之力,在学术上能有如此累累成果,实属不易。其实在他的身旁先后有着二位了不起的女性,一辈子默默无闻地甘当他的助手:先是我们的母亲蒋慧频(1911—1954),后有我们的姐姐谭寻(1935—2012)。

岁月如流,光阴似箭,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母亲则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告别了亲人,姐姐逝去也有三年了。

去年冬至夜,在梦中回到南京西路的老宅,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醒来后不胜感慨,写下了百字令《梦回螺斋》:

“冬至夜深,亲人入梦,回转螺斋门。当年栽下木香树,常青长绿至今。老父近盲,禁锢解除,捉笔重上阵,有女相助,新篇旧著等身。

半生烽火岁月,艰难度日,教书又写文。古今进化探源流,无涯学海求新。小说、戏曲,评弹、说唱,女性、经典品。梅开二度,九十冬夏未尽。“(谭壎)

一、 慧心妙手频添彩,夫妻合力树典范

说来话长。母亲蒋慧频的一生是:“慧心恋真才,妙手频添彩,并肩苦海渡,盼得乌云开,命运捉弄人,英年归天外。”(谭壎)“杏林世家,乡居才女,仰慕学问结连珠。夫唱妇随共守砚,笔耕四时享乐趣。   黑风恶浪,备尝艰苦,死生相随非诓语。严寒重霜摧红颜,云开日出怎复苏?”(谭箎)

母亲自幼好学,早年毕业于松江七县女子师范学校。在她当年的日记中有:

余于到校之日,以书无聊,偕同学二三人,晚游本校之风景。余等先至道旁之土阜,自右边小路上,苍青夹道,碧草舖地,诚佳景也。循道而上有魁星阁在焉,旁则古树枝疏,拱揖左右,回顾四周,人家栉比;向南望之,方塔则高耸云际。游观久之,自小路径行至城隍庙前,山石磷磷,峰峦疊起,则假山石也。风景甚佳,故为之记。

早在上世纪30年代,母亲就成了父亲的第一任助手。父亲是母亲的启蒙老师,尚在求学时,她就为老师謄抄书稿,父亲曾在他的小说集《跋》中这样写道:

今年暑假里,我的朋友康民,他向我索看短篇小说的全稿,当时因为各篇都散登在报纸上,底稿的字迹又很模糊,自己也不易认识,所以不能应命,心里觉得万分抱歉。现在于授课之余,急忙将原稿检出,逐篇加以修改,由我的学生慧频女士,在课余时为我陆续腾出,集成这样一本小册子。在精神上,我要谢谢康民,倘他没有那一请,便不能促起我集成此书之动机;在事实是,我该谢谢慧频,她不惮腕弱,竟允替我抄录一通,使我的理想,终至于实现。……我应该坚定我的意志,努力我的工作,我决不要负她对我的厚望。

母亲在1928年新婚前夕,为父亲的《诗歌中的性欲描写》一书写下了《慧频的序》。她是这样评价父亲的:

一个学问研究家将他研究学问的结果发表之于文字时,这就绝不是一支笔,一瓶墨水,一张纸所能如愿的了。伟大的见解和精细的辨别力是不可少的天资,对于某种学问尤当备具“博”的条件。……他是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中人,他的经济力当然是很薄弱的,而本乡又是一个僻小的镇市,不比在城市有图书馆可以尽量供给他参考的材料。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他的奇伟的性情就表现出来了。他把五六年来教书所得薪水,尽以购买书籍。还不算,他每种作品所得的报酬,也毫无吝惜地付之一掷。……他的奇特的志愿,和伟大的希望,有谁能了解他?

在他的四壁不留一丝隙地的书城里,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埋首执笔,桌上,近旁的凳上,满堆了杂乱的书本,有的揭开着,有的歪着,这正是他著作的时候。我是他的唯一的爱人,但我除了替他抄录材料同检取和整理参考书外,一些也不能加以帮助。他在每本著作的叙里都对我表示谢意,委实使我惭愧无地!

这篇叙言里,只记叙些作者的性情和环境,决不敢下一些批评。是好,我也说不出它的好处;是歹,我也没有能力看得出。我的知识的获得,全然是正璧君所赐与;所以对于他,除了颂赞和钦仰外,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也没有力量和才智去说。

他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所过的生活仅仅图得个温饱,他愿牺牲了一切社会的享受,来做这不为名也不为利的冷酷事业,而且当做终身事业。无论他的著作是好是歹,他的意志,他的人格,是值得一般人的顶礼和颂赞的!

在将来,我立誓要做他的一个忠实而有力的好帮手。当他每次著作的时候。

母亲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父亲的一片深情厚爱,令我们不由地对双亲“奇特的志愿,和伟大的希望”肃然起敬,更叹自己望尘莫及!

成婚之后,母亲在操劳家务之余,就竭尽全力帮助父亲整理著书所需的文史资料,这才使得父亲能在边教书边写作的艰苦环境中完成一部部不朽的传世之作。

仅以《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为例。我们从父亲的《自传》中得知:

是书之成,由我发凡起例,确定人名里籍,考定生卒年代,酌定履历著作,又曾有亡妻蒋慧频相助,节录每人生平事迹,编撰成篇,而书后所附索引,亦全由亡妻一手编成。

我们在该书的《跋语》中也可见一斑:

余每忆去秋某夕,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但闻秋虫伏于阶下作悲鸣。当此之时,中儿已先入眠,庸儿于哺乳后亦熟睡。余与慧频乃于围城中相对展纸,悉束不休。慧频目疲首欲沈,犹强为讳其不倦,偶为余所见,则为之嫣然一笑,余之睡魔因亦为却。此中景况,又岂聪明人与奴才所能得而玩味哉!故余始终甘之而不悔也。

《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是父亲与母亲俩通力合作完成的典范。

可惜的是,日本侵略,烽火连天,一家人饥寒交迫,生离死别,母亲经受不了重重打击,居然就此沉疴不起。虽然十余年间,父亲四处求医,但是始终找不回她昔日的风采。饱经忧患的母亲在六十年前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执笔持家伴老父,青春寻梦书中醉

WDCM上传图片

1982年作者父亲谭正壁与姐姐

当年母亲蒋慧频的重病对于全家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这时刚以优异成绩考取震川中学的姐姐谭寻不得不放弃学业,接过母亲肩上的重担,协助父亲治家著书。姐姐的一生是:“孤身伴老父,执笔助著书,奉命扶兄弟,代母持家务,青春寻梦难,无奈坎坷路。” (谭壎)

1937年“八·一三”时,南市、嘉定、黄渡先后告急,刚满二岁的她就不得不跟随全家走上逃难之路,由水路几经磨难至无锡,不几日,随着战事的发展,又迫不得已地从陆路颠沛回到上海。一路上兵荒马乱,担惊受怕,终于平安进入租界,租住在汕头路82号。从此,度过一生中最为艰难困苦的日子。

当年,文超君在《为文人叹息》一文中有如下描述:“我的朋友某君,在文坛上颇有地位,他的著作有百余种之多,尤其是近年来,各大杂志都约他写稿,并且时常出席文化团体的宴会或集会,因此报纸上也常看到他的大名。于是有人说:‘某君真好出风头!’其实某君愈是风头‘足’,愈感觉困苦万分,因为他所以如此,实在是为生活所逼,不得不出此‘穷风头’也!某君常对我说:‘他希望生活安定,坐在家里,多写出几部有价值的作品。’可是生活不允许他,压迫他一天伏在案上十余小时,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换钱;还要抽空出去作多方面的敷衍。有一个时期,他在文坛上曾得罪了许多人,就是因为敷衍不周的缘故。……白荻(注:谭正璧的笔名)先生和我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我曾到过他家里一次,他的境况我是熟悉的,整日伏案作稿,却还禁不住生活的打击。半年前,生活指数自然还没有目前那样高,而他的全家却在喝着粥汤,最近生活的艰困也就可想而知!”

姐姐自幼就是在这样一个十分恶劣的环境中踏入这个世界的。

 

(一) 奉父握笔花中魁

母亲去世后的某一天,父亲从学校回家,看到家中干净整洁,房间里我们和哥哥正在地上玩耍,而姐姐正在厨房里起了炉灶准备晚饭。父亲悄悄地走进厨房,看到姐姐一手扇炉火,一手拿着《安娜·卡列尼娜》,神情专注,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此时的父亲觉得姐姐像极了生病前的母亲,把家务和读书安排得井井有条。父亲就此做了一个决定,从那时开始,姐姐成了父亲的又一个助手。

姐姐刚从小学毕业不久,一开始只能替父亲抄写稿件,为了不拖父亲的后腿,她常常工作到深夜,等所有人都睡下,她才到书房为父亲赶抄书稿。

当年,父亲在山东大学任教,他的《基本语法》一书二用,因此需要一部送到出版社出版,一部则送到学校做教学资料。父亲不忍心姐姐劳累,没有给她限定交稿时间。而姐姐却从父亲脸上捕捉到了焦急的神情,为此她日以继夜地在最短的时间里用蘸水钢笔完成了两遍抄写任务。父亲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人,可当他看到书桌上两部字迹端正的书稿时,眼眶不由地湿润了。

(二)雕文砌字书间醉

五十年代初,定居上海后,姐姐在父亲的指导下,通读了王勃的《滕王阁序》、《诗经》、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等,语文水平也不断地得到了提高,这些都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有父亲的言传身教,姐姐在抄写稿件的同时,开始为父亲的新著《三言两拍源流考》搜寻资料。《三言两拍》系五部短篇小说集,含有三四百个故事,父亲需要一一找出它们的来源、出处和变化、发展。姐姐主动请缨,奔波于各大图书馆,当时《两刻拍案惊奇》的全书已无法看到,仅能从得到的该书回目中揣测一二。姐姐多方求证,最终和父亲合力收集九十多万字的资料。尽管对所有资料该如何利用尚不知其详,但对于父亲来说,已大大省去了花费在阅读方面的功夫。

跨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父亲与姐姐迎来了祖国文化百花园里梅开二度的春天,共同完成了数部书稿,先后出版了《弹词叙录》《曲海蠡测》《古本稀见小说汇考》《评弹通考》《话本与古剧》(俢订本)《中国女性文学史》(俢订本)等。这些著作中都饱含了父女两代人的血汗结晶。

父亲年事已高,双目近瞆,他在《古本稀见小说汇考》的《后记》中写道,自己:

不但不能读书看报,且又不能执笔写字,因此一切撰作全需我女谭寻相助,先是共同商讨,确立大纲,然后由伊搜集材料,组织成文,再后重复共同商酌,推敲文字,修饰辞句。故一文一书之成,所费时间较之我自己执笔撰写,不啻倍蓰。

金名先生在《晚景凄凉谭正璧》一文中曾不平地说:

谭先生之患不在眼疾,而在于迂。眼睛可以请女儿代,他是把两代人的青春全献给了俗文学的。迂呢?在谭先生,是求仁得仁,但太有负于女儿了。……

 

在完全失明的情况下,女儿谭寻帮他完成了《三言两拍资料》《弹词叙录》《木鱼歌、潮州歌叙录》等书的考证工作,这是献给国际学术界的一份厚礼,日本学术界是十分钦佩的。”(原载《新民晚报》1992.1.30)

(三)风雨同舟不言退

姐姐常年累月地在生活上安排一家的衣食住行,照顾好父亲与弟弟,在事业上倾注大量心血协助父亲写下一篇又一篇文章,完成一部又一部著作。

自1958年起,父女俩全力以赴地实行《民间说唱研究文献汇编》写作计划,在《弹词叙录》的《后记》中可以了解到:

每阅一书,卷少者可不需全日,卷多者竟达兼旬,阅毕一书,即草一篇,共阅读各类说唱文学作品约近千种,编写大要亦近千篇,共约二百余万言。我阅读摘写鼓词、木鱼歌、潮州歌部门,其弹词、宝卷部门由我女谭寻担任。历七年之久,全部摘录工作始告完成。然后发凡起例,存精去芜,节缩文字,附以考证,先后编成《弹词叙录》《木鱼歌叙录》《潮州歌叙录》三种初稿。其余鼓词、宝卷两种正待继续动笔,而文化大革命猝发,酿成一场浩劫,我亦历经磨难,人虽幸存,而工作从此夭折,数千册不易获得之资料,均遭散失。今虽巨憝尽除,天日重见,屡欲重理旧业,续成前稿,奈何创巨痛深,伤痍难复,吾以风烛残年,脑枯目瞶,况又架空箧尽,无米难炊!惟有将已成之稿,与我女重加整理。此《弹词叙录》一稿,曾校订三通,终尚有未尽之处,因资料全失,无从比勘,只能暂存,有待增订。

父女俩常年游弋于书海之中,日夜伏案在笔尖之下,不可能不感觉身心疲惫,头晕眼花。因此,父亲每隔一段时期,都会带着姐姐出游,籍此放松一下心情,调整一番思绪,进行一次升华。

1965年秋日,父女俩游历了名闻天下的黄山。正当向号称黄山第一险峰——天都峰进发时,不料有人劝说早已银发盖顶的父亲:“翻越鲫鱼背,攀登天都峰,实在是太危险了。老人家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去,还是不去?父女两人毫不迟疑异口同声地说:“既然来到了黄山,当然要去!”父亲深知女孩子胆子比较小,在那两侧都是悬崖峭壁的鲫鱼背上,父亲全然不顾自己早过花甲之年,坚持领先开道,经过一番艰难的攀爬,他们终于把这第一险峰踩在了脚下。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两人更加艰难地倒退着慢慢下山,姐姐深知父亲眼力不济,生怕他淩空失足,所以抢先在前,尽力保护。这一次黄山之游,给两人都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归来不久,我们两个最小的孩子走上了工作岗位。父亲为姐姐积极筹划了今后的人生,安排到出版社工作,让她走出家门走向社会,走上自主自强立业成家的道路。眼看一切已经就绪,“文革”的狂飙改变了这一切,中断了姐姐美好的青春梦想。数年间,无休止的批判斗争,写不完的检查交代,姐姐始终陪伴在父亲的身旁,风雨同舟,共渡难关。

父亲去世后,姐姐得施蛰存老等人的鼓励,将遗稿《评弹艺人录》一再整理定稿,这是《弹词叙录》和《评弹通考》的姐妹篇,终于在2011年出版的《谭正璧学术著作集》中面世,这既了却了姐姐多年来的一桩心事,又足以告慰九泉之下曾为之付出大量努力的父亲。

 

姐姐晚年多次病重反复住院,2011年更是被查出患上绝症,一年后悄然离世。回顾她的一生,真是:“历尽沧桑崎岖路,一生相伴父与书,积重难返逾古稀,谁解其中辛和苦。”(谭壎《叹姐姐》)

 

三、一片真情跃纸上,满腹心酸向谁诉

父亲自学生时代起就好诗词,尤其到了晚年,更是以此畅叙胸怀,消闷解愁,留下了大量作品。其中不泛纪念妻子和深怜女儿的诗篇。

1940年父亲在上海沦为“孤岛”的时期,曾写下表达夫妇艰难相守,壮志未酬,有感妻贤,誓生生世世永结同心的《赠慧频以博愁中一粲》:

同苦共甘二六年,春情秋意总缠绵;

时乖未遂班生志,世冷非单范叔寒;

无福买山空有约,多儿绕膝足承欢;

何因俢得君为妇,誓缔生生无尽缘。

1972年有思妻之作:

彩虹入梦空留影,锦瑟无弦不记年;

万里家山常魂断,只身荒服伊谁怜!

又有《伤逝》诗二首:

西园杨柳绿垂丝,终忆山塘同輿时;

豆蔻初开花正艳,春风着力护娇枝。

怜伊身世爱伊才,万幅云笺一手裁;

同守砚田共苦乐,安贫尽可傲颜回!

父亲生前唯一留下的遗憾就是姐姐未能成家立业,尤其是婚姻问题一再延误,终生未嫁。1972年他写下了《怜女吟》十章,表达他无限惆怅与万般无奈之情,其中有:

掌上珍珠莫自轻,从无价处见分明;

率真性格难谐俗,独慰椿帷舔犊情。

承欢长旦侍鲤庭,万卷罗胸独有成;

谨守葳蕤甘淡泊,不居空谷亦传声。

独力奉亲世所难,日操井臼志无灰;

剧怜老病衰寒甚,取暖何辞添新棉。

不堪重话诞生初,养晦韬光乡里居;

坠地即知悲命薄,呜呜似哭满墙书!

一九七六年,在《落花风雨词》的《自序》中,父亲满怀感慨地写下了一段催人泪下的话语:

呜呼!帐中锦瑟,早痛断弦;怀里银雏,将悲分垒。虽从此向平愿了,儿女债完,若在他人,宁非佳事。

而吾弱女,卅载服劳,未有片词之怨;一生随侍,几无跬步之离。患难相从,苦甘同享。织锦年年,与诸昆同担菽水承欢之资,非图邀宠;为慈父分任耕耘砚田之劳,亦可添薪。

文续汉书,宛若班姬有善继父志之才;诗联柳絮,毋如谢女有天壤王郎之痛。箴幼弟则良言娓娓;谏老父则铮语硁硁。而二竖恃以成长,家声因之不坠。然而日月不居,韶华易逝,青春虚度,迟暮将临。老父则白发日新,弱女则靓貌渐淡。

儿不负父,父实误儿!

况乎际此春阳放媚;风物昵人。梅叶成荫,杏葩吐艳。闺中万籁寂寂,帘外鸟鸣嘤嘤。忽感之子无归,夭桃未赋。爱无所至,情莫能钟。而駒光冉冉,前路茫茫。万念俱灰,百感交集。此情此景,难笑难啼。非怨老父,乃悲薄命。儿怀如是,父心何安。于是冬极春来,否消泰复。柳暗花明,忽睹花径;水穷山尽,重现桃源,飞来青鸟,原作蹇修;出谷银莺,得窥吉士。但愿郎情温顺,女亦柔和,则两心萦结,自偕伉俪。斯因老父之素愿,诸昆所深望者也。然而一朝遽赋将离,而必依依惜别;勿听俪唱,父将寂寂寡欢。况从此邺架尘封,药炉灰冷。室迩人远;凤去楼空。瞻望将来,回顾往昔,安能不魂消南浦,肠断河梁乎?

一片真情,跃然纸上。是生不逢时,还是命运所使?!

在父亲百年诞辰前夕,我们决定为父亲整理一部《诗词选》,姐姐担当了选材的任务,这次重读父亲的诗词让姐姐有了意外的收获。一曲“春芳随水逝,岁月不人留。无限悼亡泪,常为吾女流”充满了父亲怜惜的口吻,令又爱又怨的姐姐更加不能忘却这骨肉深情,她奋笔写下了《诗词选》的小序。

WDCM上传图片

2000年,姐姐满心欢喜地和我们一起告别蜗居迁居浦东。岂料好景不长,嗣后十余年间她的痼疾仍然反复发作,不得不屡次住院治疗,直到她告别这个世界。

姐姐去世时,我们满怀惆怅地分别写下了:

悼姐姐(谭壎)

奉父握笔花中魁,雕文砌字书间醉,

代母持家献青春,风雨同舟不言退。

沉疴摧花多少回,雪上加霜又一岁。

挣脱苦海投椿萱,魂驾九天永相随。

 

 姐弟情深永缅怀(谭箎)

狼豺横行,日月昏濛,搏击艰辛如飘萍。

辍学治家重任担,代母默默青春奉。

伴父勤学,操觚一生,风霜雨雪总相迎。

养育之恩永缅怀,青冥幽幽追魁星。

近年,我们又多次来到南京西路591弄140号,这里就是父亲和姐姐整整工作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宅,也是我们学习和生活卅多年的地方。如今,弄堂口已佚没几十年的“润康邨”三个铁铸大字重新高高地镶在了恢复旧貌的大铁门上方,早年的“弹夹路”已换成了整齐的地砖,旁边的南京西路第一小学曾是我们早年读书的地方,现在已改造成街道的活动中心。走进弄堂里面,当年感觉很深的一条路,不知怎么觉得短了好多,大约是因为整个上海变大了的缘故。“五九一弄140号”的门牌清晰可见,如今这并不很大的空间,已被改建一新,时时飘出缕缕茶香──噢,变成了一家茶室!

那几十年前父亲亲手栽下的木香树,枝叶依然那么繁茂地垂到高高的墙外,每当银白色的小花开满枝头时,和从前一样送来阵阵幽香。我们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父亲和姐姐在窗前灯下勤读奋笔、辛勤耕耘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我们也迈进了古稀之年。

                 谭  壎  谭  箎

写于2016年3月的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