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不倒问 | 贡院——因果的判场: 论明清小说中的“请神监场”

2019/2/26 12:48:20

来源: 嘉定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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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文昌阁(汇龙潭公园西口)

摘要:请神监场指贡院开考前主考官以仪式请鬼神入场监试,祈求科场顺遂与黜取公平。仪式的内涵与形式直接来源于有鬼神监场的民间信仰与文学想象。请神监场仪式不见于官方典章,其真实性存在争议。明清通俗小说与文人笔记的描绘与传录,可信度有待考辨。科举亲历者商衍鎏的自述受限于时代与地域,权威性有待商榷。争议产生在于请神监场仪式的不经与抡才大典的庄重本应泾渭分明,难成定论则在于科举民俗观念的深入人心使民间仪式存在进入官方程式的可能。

关键词:请神 监场 科场 果报 贡院 明清小说

科举是国家抡才大典,贡院是庄重严肃之地,理应不存在“请神监场”这种礼式不经的仪式,但在明清小说中却屡屡出现请神监场的描写,是确有其事的文字记载,还是出于附会的文学想象?从科举民俗研究的角度,值得关注。

一、“请神监场”的真伪

请神监场是否真实存在,有三种立场可供参考:通俗小说言之凿凿的描绘,文人笔记“如是我闻”的转述,科举当事人现身说法的自述。

通俗小说能否作为实证需要具体辨析。《儒林外史》第四十二回“公子妓院说科场”提到请神监场,是两个不长进的官宦子弟汤实、汤由在入场前喝花酒时对着妓女说的闲话:

放过了炮,至公堂上摆出香案来。应天府尹大人戴着幞头,穿着蟒袍,行过了礼,立起身来,把两把遮阳遮着脸。布政司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放开遮阳,大人又行过了礼。布政司书办跪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请过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书办就跪请各举子的功德父母。……每号门前还有一首红旗,底下还有一首黑旗。那红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恩鬼墩着,黑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怨鬼墩着。到这时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书办点道:“恩鬼进,怨鬼进。”两边齐烧纸钱。只见一阵阴风,飒飒的响,滚了进来,跟着烧的纸钱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去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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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嘉庆八年(1803)卧闲草堂本

汤氏兄弟说得热闹,唬住了不曾进过场的顺姑娘和汤六,也容易唬住不曾进过场的后世读者。只是这番话的出处不是回忆录、访谈录等强调实录的文体,说话人也不是《儒林外史》中虞育德、庄绍光之类的君子人物,而是出于通俗小说中两个二世祖的闲谈。不靠谱的说话人、不庄重的说话场合与不谙内情的听众都降低了内容的可信度。然而,汤氏兄弟对请神监场的描绘并非凭空杜撰——正如清末民初以铺叙士俗世风见长的小说《双剑奇侠传》中某谈论请神监场的闲客所强调的,“俺听说”、“老年人都说”、“据说”——“俺听说这考试大典真不是玩的,老年人都说,像那乡会试大场中,未封龙门之先,主考大人还有请神招鬼的大举动。”“据说监这大场的神道,不是伏魔大帝,便是那哇呀呀的张三爷,他们老哥儿俩有时没空儿,便是那精忠报国的岳夫子来替代。”[2]多处点出请神监场之说有所依凭,是口耳相传渊源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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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连环画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结合其他小说、笔记的相关文字可以发现,至少在传闻层面,民间对请神监场的想象与表述大同小异,基本达成一致。大同者,在祭旗、请神、召鬼三个核心仪式上。小异者,在所请的神祇、书办的口号略有不同,或旗子颜色与功能不统一而已。如《儒林外史》提到的是黑旗招怨鬼、红旗招恩鬼,《夜谭随录》则是“请神以红旗,招家亲以蓝旗,引恩怨鬼以黑旗。召讫,插三色旗于明远楼四角,吏且招且呼曰:‘有怨者抱冤,有仇者报仇。’云云。”[3]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初编》中提到召鬼的是蓝旗,大致如是。 

 

文人笔记以广见闻、辨真伪见长,笔记作者多有科场经历,关注科场掌故,也有亲友做过考官的,尽管信息来源多是“或曰”、“亦云”等间接途径,但也颇多考证价值。《北东园笔录初编》的作者梁恭辰是嘉庆七年进士梁章钜之子,梁章钜曾广西巡抚兼署学政。梁恭辰在笔记中曾提到京城与广西的风俗之异:“或曰:故事凡贡院启门时,主者先召鬼入,故恩怨之报尤显异云。按召鬼之说历来相传如此,京城贡院明远楼四角高插蓝旗,闻亦系为召鬼而设”[4],“余随任粤西,值家大人三次监临乡闱,并未闻有召鬼之举,岂边省独不行乎?”[5]《夜谭随录》的作者和邦额是乾嘉时期满洲镶黄旗人,定居北京多年,曾在八旗官学读书,他曾向亲属印证过贡院召鬼之事,“予之亲戚往往有监试者,予以招神招鬼之事质之,亦云不妄。”[6]以梁恭辰的“边省独不行”、何邦额的“亦云不妄”来看,至少请神监场之事在北京地面与士人阶层并未被斥为妄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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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梁恭辰撰 《北东园笔录四编》二十四卷

就常规而言,参加过科举考试的当事人的观点应更具权威性。清代末科探花商衍鎏在述及贡院建置时,也提到贡院“四隅各有楼以为瞭望,植立大旗”。但在商氏认为,贡院虽有插旗之事,但并无祭旗之举:“相传点名毕有祭旗之举,令恩仇相报,然实未见此事,或因此傅会为之。”[7]商衍鎏以不曾亲见请神监场仪式,来否认祭旗之举的存在,他在《科举考试的回忆》一文中,提到:

又相传点名毕,监场有祭旗的事,说用黑红二旗麾呼‘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倘士子于场外有做亏心害命的行为,鬼必到试场索命,前人笔记所载不少,但总是女鬼索命者多。其实并无祭旗的制度,不过借以警人而已。我考试那年,亦曾传隔舍有一人遇鬼,精神失常寻死,由巡绰官将其牵出置于明远楼下,结果如何,后不得知,此皆场外的逸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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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探花商衍鎏

商衍鎏的表述颇可玩味,在他斩钉截铁地判定并无祭旗的制度后,提到了一则巡绰官将失常举子牵至明远楼下的逸事。明远楼作为传闻与小说中监场鬼神的栖身所在,显然已深入人心,商氏所引巡绰官之举,亦应有将传说撞鬼之人交由神鬼裁定之意。

回到问题本身,亲历者的不曾亲见的确是一个有力的证言。如清末湖北乡试举人王葆心也曾论及未见请神监场之事,“世传闱中例有悬旗,招集恩怨二鬼事。余五次秋试,殊未见闻。或言咸丰以后,已寝其事,都无所据也。”[9]但是,二人之言也并不能就此断论监场事之必无。受地域与时段的限制,商衍鎏与王葆心的论断尚有商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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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贡院(1920年)

首先,地域限制。商衍鎏与王葆心都不曾在南闱或北闱乡试,而根据笔记,请神监场仪式多发生在顺天或江南贡院。王葆心乡试地在湖北,因《北东园笔记》作者梁恭辰以京城有而边省无召鬼之说的记载,揣测自己不曾亲见召鬼之举的缘故是因为身在外省且生未逢时:“据此所述,北闱之蓝旗召鬼,相沿未改,而外省不尽有此。梁茞林中丞,监临粤西乡试,在道光中,知尔时外省便无之,不始于咸丰时矣。”[10]而商衍鎏在《科举考试的回忆》中自述,他的乡试地在广东。商衍鎏中乡试是在光绪二十年(1894),次年乙未科(1895)会试,因日本声言要攻占北京,听从母命未去赴考;戊戌科(1898)会试,丁忧未去赴考;辛丑科会试(1901)因八国联军之乱而停考,直到光绪二十九年(1904)才补考。因为北京贡院被八国联军焚毁的缘故,当年会试地点改在河南开封,商衍鎏在本次会试中式。次年,科举废,不久而清亡。所以,商衍鎏作为清代最末一榜的探花,既不曾在顺天贡院考试,也不曾参与乡、会试的考务,故此,对京城贡院的掌故所知或有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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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毁后的顺天贡院

其次,时限缘故。《履园丛话》有一则“张抚军退鬼”条载:

张清恪公伯行抚苏时,值江宁乡试,公为监临。故例,将点名,先召恩仇二鬼进。公大怒,正色而言曰:‘进场考试者,皆沐浴圣化、束身珪璧之士,尔辈平日何以不报,乃正当国家取士大典一切关防严肃时,岂许纷纷鬼祟进场訬扰耶?’是科南闱无一病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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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行像

张伯行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进士,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任江苏巡抚,以此条记载来看,康熙年间还有请神监场的“故例”,张伯行没有按此故例请神召鬼,被作为特例特别提到。上文引王葆心对请神监场式微时限的论断,认为“在道光中,知尔时外省便无之,不始于咸丰时矣”。可知,康、乾、嘉时尚有请神监场的记载,传闻咸丰时外省已无,王葆心考察后,认为道光年间即已式微。

 

以上,可知商衍鎏与王葆心不曾亲见请神监场仪式的原因,与二人受时代与地域的限制有关,未必不曾亲见就不曾存在。《续红楼梦新编》所云:“场中用旗请神监场,插在明远楼上,定有一种实在证据。朝廷上多少博学高识的人,何皆相沿不废!”[12]能够代表一部分人对请神监场的立场。后世学者无从亲历,也不易找到确凿的证据,毕竟这种仪式即便存在,也难以明文列入官方的祀典。正如李世愉所说,“清代的乡试是否有招鬼仪式,已无从考证,或许只是摇旗呐喊,以壮乡试之声势,而言者以招鬼附会之。或许有人为科场舞弊做掩饰”,“不论作何解释,科场中恩仇二鬼报恩报仇之记载却屡见不鲜。”[13]显然,对商衍鎏的论断持有保留意见。 

 


[1](清)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19-520页。

[2](民国)赵焕亭著:《双剑奇侠传》,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362页。

[3](清)和邦额著,王毅、盛瑞裕校注:《夜谭随录》,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0页。

[4](清)梁恭辰撰:《北东园笔录初编》(《笔记小说大观》),台北:新兴书局1978年版,第4815页。

[5](清)梁恭辰撰:《北东园笔录初编》(《笔记小说大观》),台北:新兴书局1978年版,第4815页。

[6](清)和邦额著,王毅、盛瑞裕校注:《夜谭随录》,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0页。

[7]商衍鎏著:《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67页。

[8]商衍鎏著:《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32页。

[9]柯愈春编纂:《说海》8,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2808页。

[10]王葆心编:《虞初支志甲编》卷三,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489页。

[11](清)钱泳著,孟裴校点:《履园丛话(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265页。

[12](清)海圃主人:《红楼续书选海续红楼梦》,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2页。

[13]李世愉著:《中国历代科举生活掠影》,沈阳:沈阳出版社2005年版,第284页。

 

作者简介白金杰,福建农林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明清小说、科举与民俗。

原刊《科举学论丛》2018年第2辑;作者:白金杰;配图:部分来源网络;编辑:陈蓉